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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木匠父亲

2023-04-17 01:06:24 来源:水母网

木匠父亲


(相关资料图)

文 | 于鸿丽

我的父亲是木匠。

父亲的木匠屋是家里的两间西厢房,也是我儿时的乐园。木匠屋里的家把什很多,锯子、刨子、锉子等一应俱全。没事的时候,我和哥哥姐姐还有小伙伴们便会钻进父亲的木匠屋。踩在柔软的刨花上,仿佛走进了软绵绵的棉花世界,淡黄色的刨花散发着诱人的木头清香……

父亲兄弟姊妹六个,比父亲大10岁的大姑出嫁后,父亲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。

为了赚钱给弟弟们娶媳妇,身为长兄的父亲以瘦弱的肩膀背起木匠箱,担起了一家人的生计。白天,父亲在工厂上班,下班回来后继续干木匠活。父亲心眼好,不算计,做出来的家具实在耐用,街坊邻居都称道。渐渐地,他成了远近闻名的木匠,揽的活儿多,经常忙到深夜。工厂里难得有几天歇班的时候,父亲忙着走东村串西村地做木匠活,挣几个钱贴补家用。

记得那年春节,厂子里放了几天假,父亲和他的徒弟背起木匠箱,跑到北京去揽活。当父亲裹着一路风尘再回到家时,他黑了,也瘦了好多,胡子乱蓬蓬的。娘心疼地问:“在外面吃得好吗?住得好吗?活儿累吗?主家有没有给你们脸色看……”父亲淡淡地笑着说:“咬咬牙总会过去的。”然后忙不迭地把他买的东西拿出来给我们看,有给娘买的围巾、给姐姐的皮衣、给我的帽子,还有那个时代我们在农村根本见不到的橘子。父亲将橘子剥开,一瓣瓣塞到我们嘴里,橘子甜丝丝的,父亲笑眯眯地望着我们,我看到他眼里的慈爱,还有刚毅。

父亲就是这样,尽管家里日子过得不宽裕,但他总是喜欢买来当季的或我们当地不多见的东西,让我们“尝鲜”开眼界。他用父爱滋养了我们兄妹几个贫穷但丰富、温暖、快乐的童年。

我最喜欢父亲歇班的时候,赶上天气好,父亲会把木匠活搬到天井里做。父亲骑在瘦窄的长凳上,板凳的前方有一块M型的铁皮,弯着腰,将木头顶在铁皮上,向前推起刨子。原本粗糙不堪的板材,在他灵活有度的双手操作下,渐渐光滑起来。刨花敏捷地从父亲的手心里钻出来,堆成了一堆堆淡黄的花瓣。

趁着父亲不注意,我们一步步蹭到父亲身边,抓起一堆堆刨花,迅速地散开,或捧起一小把,轻轻扬在小伙伴的头上,像仙女散花一样,刨花如片片随风飘舞的玉兰花瓣,我们的笑声也随着飘扬的刨花在院子里回荡。

有时候,哥哥会踅摸一块大小合适的木头,用拙笨的方法为我们做一把小木枪,那是我们最骄傲最喜欢的玩具。赶上父亲高兴,他会亲自用一些碎木头帮我们制作一些小姑娘们玩耍的“木头”,涂上花花绿绿的颜色。我和小伙伴们一起欢喜地玩“拾木头”游戏,父亲放下手中的活,点上一袋旱烟,憨憨地望着我们笑。

木匠活是辛苦的。不必说爬上屋脊装梁的危险,不必说拎斧头砍木头的费力,不必说开榫、打眼、镶嵌、打磨的烦琐,单说锯木头,就是一个力气活。原来可没有电锯、电刨这些工具,木工活基本上都是人工操作。碰到粗一点的木头,父亲会把它斜绑在一条宽板凳上,年纪尚小的哥哥便成了父亲的帮手。父亲左手拿着一只墨斗,拇指按压斗槽的线轮,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墨线的中段提起,猛然松开双指,瞬时,一条笔直的黑线便跃然于木头上。父亲和哥哥拿来大锯,一边一个人,一个在上一个在下,有节奏地哼哧哼哧地拉锯,细碎的锯末在空中飞扬,像初冬的第一场雪粒儿。腾起的锯末落在父亲浓密的头发里,落在哥哥瘦弱的身上,哥哥瘦削的身子随着大锯一起一伏,露出肥大的衣服下一根根的肋骨。为了让哥哥省点劲儿,父亲还要将大锯往自己这边拉一拉。他额头上满是汗,汗水顺着脸淌下来,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……

父亲气喘吁吁吃力拉锯的身影,哥哥凸起的一根根肋骨,在我的脑海中定格,想来便湿润了双眼。

在父亲的勤劳能干和母亲的勤俭经营下,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,盖了新房,买了电锯电刨,父亲也慢慢有了自己的木匠屋——那个承载着我童年快乐的西厢房。

父亲手巧,在十里八乡出了名。慢慢地,父亲开始研究做起了木型加工,城南城北的一些机械加工厂都来找父亲做木型。做木型可是个技术活、细致活,既要会看图纸,还要做得仔细,若有一丝一毫不符合尺寸,做出来的模型都不好用。每到这个时候,父亲总会骄傲地自夸:“我如果有个证,就是正儿八经的工程师了。”父亲额头舒展,眉毛上扬,一脸自豪,又夹杂着淡淡的忧伤,“你们要好好学习哈,砸锅卖铁我也要供你们念书。”父亲每每都会加上这样一句,大概没有钱上学是他一辈子的遗憾吧。

父亲做木型的日子,是家里最紧张的时刻,我们几个大气不敢喘,父亲一脸的严肃、凝重,因为我们都知道做木型是缜密的事情,容不得一丁点儿的马虎。父亲端着图纸,横着看、竖着看,反过来看、正过来看,往往不知不觉忙到深夜。他会根据模型的尺寸掂量合适的木头,然后推着木头缓缓地迎向呼呼作响的大电锯,锯断、刨平。电锯马力足、劲头大,锯末奔涌而出,飞在父亲的头上、脸上、身上、眼睛里、鼻孔里,父亲瞬间变成了一个“木屑人”。父亲抖抖一身的木屑,拿起光滑的木头,用粗糙的手在上面摸一摸,再把木料竖起,眯起一只眼,对着它左瞄右瞄,如果还不满意,再用刨子推一推,接下来便是挖洞打槽了。父亲的右耳背夹支铅笔,随手取下,根据曲尺的比划,绘出规矩方圆。他一手握凿一手持锤,为每一个零件造型、挖槽、打孔眼,那神情仿佛是摆弄一件件艺术品。

慢慢地,了解到一些厂家需要铝型,60多岁的父亲又做起了铸造的营生。最难忘的是父亲和母亲生火做铝型的情景。父亲用一个废弃的油桶做成一个火炉子,买来专门铸造的坩埚化铝块,用焦炭生炉子。火生起来了,红彤彤的,照亮了整个天井。一块块废铝块化成了银色的铝水,年迈的父亲和母亲用一根长长的棍子端起坩埚,倒在父亲事先比照木型做出的沙坯里。火,热腾腾地,像火蛇般燃烧,整个的天井像火炉一样,炙烤着父亲、母亲红得发紫的脸。父亲绷着脸,仿佛战场上的指战员面临一场严峻的战斗。

那时,我已经上大学了,每次回到家,看到烈日炎炎下,父亲黝黑通红的脸,母亲微驼的背,父亲母亲穿着破旧的翻毛皮鞋、肥大的破皮裤,托着沉重的铝水慢慢挪动的身影,我的眼泪一次次地流下来。父亲停下手里的活儿,擦一把汗,又替我擦擦脸上的泪,悠悠地说:“不打紧,我们习惯了,我们多挣几个,你们将来少负担点。”

父亲的小火炉红火火地燃起来,我家的日子也蒸蒸日上,父亲和母亲用他们一生的辛劳为自己买了养老保险,仅为了减少我们兄妹几个的负担。

父亲老了,再加上患了心脑血管疾病,我们都坚决反对他再干木匠活。离开木头的父亲好像失去土地的农民、丢了枪的士兵一样,失魂落魄的,木头是他的魂灵啊!

父亲喜欢木头,也爱惜木头。烧火用的烧材里一旦有一块方方正正的木头,父亲都会挑出来,嘴里念念有词地叨咕着:“多可惜,粘起来能做个板凳面子。”

父亲闲不下来,一辈子劳作的他,过惯了叮叮当当、锤锤打打的木匠日子。他物色各样的木头,今天做个菜板,明天雕个花灯,后天做个马扎,有时还给街坊邻居做板凳、桌子、靠背椅等。只有在木匠屋里,父亲才能找到自己,就像鱼儿回到大海一般,他才是快乐的,我们也慢慢地理解并接受父亲的木头情结。

无聊的时候,父亲又拾起年轻时的爱好,搞起了木头雕刻,他会根据木头不同的造型和材质雕刻出不同的作品。他戴着老花镜,仔细端详着木头,先勾勒出草图,然后沿着铅笔画成的线条,由浅入深,由表及里,勾勒出大概的轮廓。虽然年纪大了,手有些颤动,但一把薄刀在他的手下还是游刃有余,挖掘、尖挑、刮擦、顿挫、转折……几个回合下来,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狮子便在父亲的手上出现了。

接下来便是打磨了。父亲捧着“小狮子”恍如捧着稀世的珍宝一样小心,他先用粗砂纸顺着木纹打磨一遍,再用细砂纸反复磨几遍,一块普普通通、貌不惊人的木块,竟出落成一件灵气乍现的“木雕”,栩栩如生。等上了油漆,铮亮铮亮的,更加生动了。我们啧啧地称赞,父亲却一脸伤感:“哎,老了,真的老了,比起我年轻时的雕工实在差远了。”父亲捧出他年轻时的作品。那是一只玲珑剔透的木雕狮子墨斗,淡淡的浅黄色,经由岁月的打磨已经斑斑驳驳,有的地方已经掉漆了,但精细的做工却历历可见。墨斗的线轮是用一个黄铜圈做成的,整个墨斗是一只卧着的威风凛凛的小狮子造型。小狮子额头点着红色的朱砂,吐着舌头,炯炯有神的眼睛放射出犀利而威严的光芒,金黄色的鬈发卷曲着,脉络清晰,层次分明。这是父亲年轻时的作品,是父亲的骄傲,也是我家的珍品,听母亲说,收古董的曾想要花大价钱收购呢。

父亲用粗糙的手轻轻地抚摸着“小狮子”,眼里满是惆怅,恍若在跟自己青春年少的峥嵘岁月告别。

原文发表于2023年4月16日《烟台晚报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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